《中国教育报》2022年5月13日 第04版
陈根远,著名文物专家、篆刻家,西安碑林博物馆研究员、教育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基地——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瓦作技艺传承基地顾问。先后发表近20篇与瓦当艺术研究、推广相关的学术论文,出版《屋檐上的艺术——中国古代瓦当》(与人合著)、《瓦当留真》。
问=崔凯
答=陈根远
瓦当的每一门类都独具特色
问:您是如何走上瓦当艺术研究这条路的?
答:我出生在咸阳,咸阳本身就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得天独厚的地域条件促使了我文化兴趣的养成。中学时我喜欢上了篆刻。我1984年考入山东大学考古学专业,教我们战国秦汉考古的李发林老师还专门教我们制作瓦当拓片,我在学习过程中也欣赏到学校收藏的一些瓦当。
随着对篆刻的兴趣,后来越来越喜欢瓦当,因为瓦当是中国文字艺术一个非常经典的品类。大学毕业后我回到陕西,先后供职于咸阳博物馆和西安碑林博物馆,关中地区是周秦汉唐的故都所在,瓦当遗存极为丰富。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我就留意收藏一些瓦当标本,并对各地馆藏品类进行对比分析,后来就走上了瓦当艺术研究的道路。
问:一说瓦当艺术大家就联想到“秦砖汉瓦”这个词,那么秦砖汉瓦到底是什么?
答:“秦砖汉瓦”是旧金石学传统下对中国文物中一个门类的习惯性称呼。在秦汉时期,砖瓦上经常有一些古朴的图案和文字,自北宋以来就受到人们的重视。在秦汉时期,我们的祖先曾经在砖瓦制作与设计上极尽巧思,广泛应用于当时的皇家宫殿或官署建筑中,所以秦砖汉瓦成为那个时代艺术的重要载体。放到整个历史长河来看,秦砖汉瓦也达到了中国砖瓦艺术的最高水平。
也正是因为著名,人们也就把这一名词扩展到对古代文物艺术品的统称。比如我们说青铜器就是商周青铜器,我们说砖瓦就是秦砖汉瓦。
问:瓦当作为一门艺术,您认为其独特之处在哪里?
答:我觉得瓦当独特之处在于它的门类。总其大要,瓦当有三种主要的门类:一种是图像瓦当,以动植物图形为主,如虎、鹿、大树等;一种是图案瓦当,比如卷云纹(也称涡纹)、树叶纹等;一种是文字瓦当,比如长乐未央、长生无极等。每一种门类都独具特色,皆具有无与伦比的艺术价值。
比如说图像瓦当,秦人在雍城时期就把图像瓦当做到了极高的水平,无论是鹿纹还是虎纹都给人一种古朴悠远的感觉。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秦人在雍城时期处于从游牧文明到农耕文明的过渡阶段,动物纹中钩形的爪、老虎身上 V字形的花纹都是草原文化的特征。同时雍城的动物纹瓦当中母子鹿相依的那种温情,双獾相靠的那种温暖都给人以非常美好的感觉,这些都来源于生活中的观察。秦人定都雍城近300年后,又将都城迁到了栎阳,这一时期的瓦当中动物纹就少了,云纹与树叶纹多了,到咸阳后更是这样。因为他们彻底进入了农耕文明时代,过去那种将游牧狩猎中接触到的动物形象描摹到瓦当上的做法也得到改变,咸阳时期的秦便有虎视东方欲一统天下的雄心了。
战国时期燕国的饕餮纹瓦当也是图案瓦当的典型代表。实际上饕餮纹流行于商周青铜器,但西周早期以后在青铜器上基本消失了,而这种纹饰在几百年以后,又出现在战国的燕国宫殿瓦当及板瓦中,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事情,至今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种华丽和神秘,跟商周饕餮纹的风格如此一致,也许跟燕国地处北方、被游牧民族包围、文化相对保守有关。无论是饕餮纹还是鹿纹都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比如丰盛的猎物代表着富足,于是把各种形象都用于宫殿瓦当装饰。饕餮纹则展现出威猛雄霸的精神,被用于朝堂宫殿之上——当然,这种认识只是结合社会背景、基于艺术认知而来,历史图像和图案往往在含义的不确定中给人以无限的艺术想象。
从目前考古发现来看,至迟在西汉景帝时期,文字瓦当开始流行,瓦当艺术由表形发展到表意,建筑主人要通过瓦当文字告诉每一个人美好愿望或功能所在,希望大汉王朝统一四方、威震天下,于是就有了汉并天下;希望幸福快乐永无尽头,于是就有了长乐未央;希望王朝国祚传之永久,于是就有了千秋万岁;希望百姓生活幸福富足,于是就有了大富昌。“都司空”“佐弋”“卫”代表着官署职能,“京师仓当”“百万石仓”代表着国家粮仓所在,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瓦当艺术是全方位的,无论是图像描摹、图案凝练,还是文字设计,都极具时代特点、极富中国特色,所以瓦当尤其是秦汉瓦当就成为中国古代优秀物质文化的代名词。犹如言书法必追“二王”一样,言瓦当必究秦汉,这正体现了秦汉瓦当极高的艺术性。再如王莽时期的四神瓦当,我们今天仍能在许多场合看到,它们被频繁地应用于现代设计中,其艺术价值历久弥新。
东汉以后,瓦当艺术走向程式化。随着佛教的传入,佛教艺术对瓦当产生了很大影响,莲花纹、兽面纹瓦当逐渐增多,这种形式一直流行至唐代。宋代以后,由于建筑技术的进步和市民经济的发展,瓦当花纹纷繁迭出,成为寻常百姓家装饰之物,逐渐走向世俗化和平民化,但艺术性跟秦汉时期相比却有着很大差距。
文字瓦当与书法艺术
问:刚才您也谈到,瓦当艺术本身涉及的内容很多,比如瓦当图案、瓦当文字等,其中秦汉时期的瓦当文字就是很重要的内容,您能否结合历史文化背景从书法艺术和制作技艺角度来谈一下文字瓦当?
答:中国人开始有意识地收藏秦汉瓦当是从北宋时期开始的,王辟之所著《渑水燕谈录》曾记载陕西宝鸡地区出土“羽阳千岁”瓦,黄伯思所著《东观余论》曾记载“益延寿”三字瓦,这是与秦汉文字瓦当收藏有关的最早记载。因为北宋时期金石学兴起,艺术品鉴收藏之风大盛,金石学一个很大的特征就是注重古文字,瓦当文字恰恰能证经佐史,本身又具有极高的艺术性,所以自然成为最受关注的瓦当主体。虽然从清末开始,金石大家陈介祺等人就开始倡导注重研究图像、图案类瓦当,但是文字瓦当的主体地位一直不曾被撼动。我们研究秦汉宫殿,有些宫殿史书上有记载,但是具体位置一直扑朔迷离。同一地点带有明确宫殿名字的瓦当一出土,马上得到确证。比如考古发掘中“蕲年宫当”的发现,就使得秦始皇当年诛杀长信侯
的所在地蕲年宫得到确证。面对这样一块瓦当,我们浮想联翩,它曾经见证了这么重要的一个历史事件的发生,数千年过去,人物俱往矣,宫殿被夷为平地,唯有宫殿椽头之瓦默默诉说当年的故事。
中国文字都是方块字,而瓦当形状是圆形,一般在当面分割四区填纳四字,四块区域均为扇形,这样汉字本身所固有的对称平衡就会被打破,设计瓦当者必须对文字笔画进行大幅度的错动挪让以达到整体平衡,每个文字之间都要相互顾盼,这就把中国文字的造型艺术推到了最奇特、最高妙的境界。从书法艺术发展史来看,西汉是中国书法由篆书向隶书的一个过渡时期,即所谓艺术转型期,凡是艺术转型期的艺术往往非常生动,因为在转型期中,旧有的成熟模式已被打破,新的成熟模式还没有完全出现,在这一阶段,创作者的心态一定是非常自由的,亦篆亦隶之间彰显着探索和飘逸。
有限的扇形面积也要求设计者要有大规模的突破创新,文字瓦当需要事先刻模具,在模具上刻好以后再模印出来,瓦当文字笔画棱角和整体力度的凸显对刻工的艺术修养和雕刻水平都有着很高的要求。文字的形状在设计、雕刻过程中都有可能处理得特别夸张,而且艺术效果出人意料。我们经常说“生动”,其实就是似曾相识又别有新天,是一个非常高的艺术境界。
另外,我认为秦汉瓦当的设计者应该是具有极高文化艺术修养的技术型官员,这种设计是由国家组织的,不应该是普通工匠轻意为之。如隋唐时期营建大型宫殿陵墓的宇文恺、阎立德等人,他们本身就是建筑设计者、大艺术家。犹如今天搞建筑设计,如果建造一座大型建筑,涉及的建筑装饰细节,一定是设计师事先设计出来再按照图样制作施工的。
瓦当艺术如何融入教育与生活
问:我们知道您还精于篆刻,您认为瓦当艺术对您的篆刻影响大吗?二者之间有哪些联系?
答:篆刻艺术和瓦当艺术有极多共通共融的地方,瓦当艺术对我的篆刻创作和研究有很大影响。瓦当中的图像和图案对篆刻中的肖形印创作就有很大帮助,文字瓦当更是跟篆刻息息相关,比如说匀称、挪让和屈伸,“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这些理念与篆刻是高度一致的,所以很多搞篆刻的人对瓦当都特别感兴趣。今天的篆刻家对秦汉先贤在瓦当文字中展现出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精神都心折不已。因为他们真的是文字设计大师,今天老说违和感,篆刻虽然只是在一个印章上刻几个字,也决不能违和,必须在有限空间中顾盼有情、辗转腾挪,达到矛盾的统一。文字笔画之间有冲突才显得和谐,篆刻实际上就是制造并解决矛盾的过程,这恰恰是展现艺术功力之所在。
问:瓦当艺术作为中国传统建筑体系中的艺术门类,也具有很强的地域性,这种差别具体表现在哪里?
答:瓦当艺术的地域性差别我可以举一些同时期对比的例子。如四川地区跟陕西关中地区的瓦当就不太一样,关中地区瓦当一般分四区填四字占满当面,如长乐未央、长生无极、永奉无疆、石渠千秋等,而四川地区瓦当往往旁边是花纹、中间是文字,如大富昌、大利富贵等。另外,从体量大小上看,关中地区因为是王朝帝都所在,所以大而规整,其他地区所出瓦当就相对小而朴素,这当然跟文化发展水平和地区经济财力也有很大关系。这些差别从与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地区的比较中都可看出。即使是同为汉家王朝帝都的长安和洛阳,其瓦当风格也有明显区别,西汉长安宫殿所出文字瓦当居多,而东汉洛阳宫殿所出卷云纹瓦当居多,且卷云周围环以三角形锯齿纹,大小和质地也有显著区别。有人说这与两汉国力和经济文化差距有关,其实也未必,因为就文献记载和建筑考古而论,东汉洛阳地区的宫殿建筑不比西汉长安地区的规模小。
问:您认为瓦当艺术应该如何在当代传承,如何融入当下的教育和生活?
答:瓦当艺术的苍朴、圆融和堂皇都是具有超时空价值的,今天的我们应该将其作为优秀民族文化遗产继承下来,在欣赏中不断学习研究。继承是为了更好地发展,继承也是为了把古代美好的事物灵活运用到当代。
当下,我们经常看到瓦当艺术元素应用于建筑和文创设计之中,一些公共空间为了提升文化品位、营造艺术氛围,也常常悬挂精心装裱的瓦当拓片。这些都让我们得以在现代生活中与秦汉时期的先贤产生精神上的联系,为我们的生活增添色彩。
美育对一个民族品质的塑造,对民族情怀的塑造都是非常有价值的。生活艺术化应当是当代大学生卓尔不群的表现,在当今高校的审美教育中,我们不仅要教学生学会欣赏自然之美、现代之美,也要教学生学会体悟传统艺术之美。很多人可能认为瓦当艺术是一个非常小的门类,其实它恰恰反映了我们的祖先在一些很细微的事情上“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总是把美的元素镶嵌于每一处角落。这种理念正是我们今天要秉承的。
(特约撰稿 崔凯 作者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艺术与美育教育中心副主任)
来源:《中国教育报》2022年5月22日
原文链接:paper.jyb.cn/zgjyb/html/2022-05/13/content_609388.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