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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子

来源:  日期:2017-12-17  浏览次数:

唢呐,又名喇叭。管身木制,上开八孔,音色明亮,双唇紧压紧哨片,控制气息,用气吹力,即可发声。一方乐器,曲调霸流,演奏故事,道世间人情冷暖。

唢呐始于金元,兴于明清,流传至今,已有千年历史。明朝王磐《朝天子•咏喇叭》中记载“喇叭,唢哪,曲儿小,腔儿大。来往官船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

悠长的唢呐声细细穿过村庄,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如海潮落去,月明风清。牧子半眯着眼,小心擦拭着手中的唢呐,眼角一滴清凉的泪珠滑过脸颊,落到地上,溅出了花。

六十年代初,陕北横山石湾村。

热炕的锅儿洒了欢,大锅被干柴烧的通红,满天的大雪。刘金山穿着光板老羊皮袄,头扎白羊肚毛巾,提着一壶茶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伸了一个懒腰,押了口茶水,咂了咂嘴,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跪在院子里的小姑娘,两腮通红,鼻涕挂在嘴边,已经结成了两条冰棍。她不住哈着热气,却还是因为寒冷瑟瑟发抖。刘金山长叹一口气,大手一挥,“进来吧”,牧子陡然抬头,眼里满是泪水,冻红的小脸如蔷薇般绽开。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两腿却是不听使唤,一直哆嗦。刘金山转过身来,弯下腰,抱起牧子,走进屋里。

刘家班的唢呐,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周围村里的人以能请到刘家班为荣,有要办事的,总会提上两瓶好酒,一只烧好的猪头,两包红塔山香烟,毕恭毕敬的去请班主刘金山。刘家班在村里不仅地位高,人缘好,收入也相当不错。东家不仅好吃好喝伺候着,红包也必不可少。刘家班的唢呐技术也向来不外传,刘金山的唯一一个徒弟便是他收养的干儿子刘长生。

吹唢呐是个力气活,憋气出气间,常常累得满头大汗。长生悟性高,脑子灵,上手很快,曲调也拿捏得十分到位,在当地小有名气。

刘金山刚把牧子抱进去,底下就炸开了锅。那哪行啊,吹唢呐这一行,要气力足,嗓门亮,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女子进门,晦气得很。刘金山眉头紧锁,脸上阴晴不定。牧子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眼睛,大气都不敢出。“罢了罢了,规矩都是人定的,先留她一段时间,她大磨缠了我一个月了。”牧子眼里止不住的欢喜。

刘家班里收了一个女娃,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都赶着来看。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娃,能让铁石心肠的刘金山破例。一看却是让人失望,小姑娘一副瘦小的瓜子脸,黄黄的,没有一丝血色,明显是营养不良,耳边垂着两根编的歪歪扭扭的小辫儿,凌乱的碎发,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只有那乌黑的眼眸,散发着活泼与生气,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袄,可能是穿的时间久了,外面一层已经被磨得发亮。村里人失去了兴致,悻悻地走了。

刘金山从来不让牧子学唢呐,只是让她在班子里打打杂,兴许是听信了村里人的传言,吹唢呐的女娃,生来就丧。牧子却是一点也闲不住,绣花枕,编漏子,酿黄酒,她的拿手好戏是剪纸和窗花。一只灵巧的手拿着小小的剪刀,在五颜六色的纸上游走。不一会儿,一张张玲珑清新、层次分明、姿态万千的精美图案就出来了。花卉、鸟兽、植物、山水、文字、五谷等,可谓呼之欲出,应有尽有。牧子每天看着师兄刘长生练习唢呐,好生羡慕。她整天跟在师兄后面,却一点也不安分,总是调皮的跳来跳去,逗着师兄。一来二往,两人便熟稔起来。唢呐班里的伙食好,牧子也变得水灵起来,不似陕北女子的高挑身材、浓眉大眼,牧子就像水墨画里的江南女子,脸宛圆月,眼似梨花,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真真是美到了心坎里。长生总是看着牧子入了神,出了窍。

转眼间,牧子在刘家班呆了八年有余,淌过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愣是长到了嫁人的年纪。“也罢也罢喽,那就换亲,女娃大了留不住,早过河早干脚”,牧子爹坐于院子石凳上,面前一团火,旁边烤着来的路上被雾气打湿的羊皮棉袄,对面坐着刘金山,紧紧闭口不言。他当师傅的,那俩小徒弟的心思他早就一清二楚,可是他张不开口。唢呐是门艺术,却养不活一家子人,近几年来更是每况愈下。牧子爹执意将牧子嫁给秦岭那头的王二麻,他知道二麻祖上三代都是地主,家境优渥。

1971年的陕北,米缸空了胃,山秃了百姓的脸,整个陕北民不聊生,一些条件艰苦的贫农就以“换亲”,“三转亲”来得一儿媳,免断香火。

牧子十七岁,她哪知道换亲是啥,她只知道她喜欢和长生待在一起,看着他吹唢呐。长生鼓圆了腮帮子,闭着眼,点着头,踏着脚,直吹的劲足气壮,痛快淋漓,每一个音符都迸发着陕北汉子的宽广浑厚,如黄河纤夫坚实的脊梁扛起了黄河的涛声,高昂,嘹亮。

牧子走了。

长生纵然万般不舍,也无可奈何。他又想师傅前几天与他的谈话:“长生啊,牧子是山沟沟里的凤凰,这村太小,她是迟早要飞出去的啊!”牧子临走前,长生递给她一块裹好的红绸布,牧子打开,那是一把泛着暗黄的唢呐,看得出使用的年头已经久了,唢呐杆身因为常年抚摸,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可是牧子分明感受到来自唢呐的厚重感,那是长生对现实的妥协与不甘。

没有花,没有?,问你如意,牧子头披着鸳鸯红盖,纳底柜,立蓝瓷玉,等吉辰。爱人王字,上头酒。辰午申一到,三大喜门开,唢呐吹,凤轿抬,牧子跪了祖宗和爹娘,喝了酒,牧子娘端着一盆水邬央央洒在门口,此意为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

牧子迈了火盆,头盖红绸,上了花轿。妄动四目高声,夕阴攘怀,嫁女,也是牧家这般大动干戈。

“清水水玻璃隔窗子照,耳听着哥哥唱着哥儿来,热身子扑在冷窗台……。”华衣衣裳,牧子这一走,便是一生。牧子坐于花轿中,盖头一直没取,走时红娘说了,红红火火一盖头,喜事到老。中午时分,几声炮响过后,牧子在红娘的陪伴下,行至堂前,行拜堂利。

熬到晚上,牧子白皙的脸早已被厚重的红绸盖头捂得发红。隔许久,盖头退却,牧子脸儿露了出来。牧子惊了一跳。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男子吓了一跳,蒜头鼻,斗鸡眉,大厚嘴唇,阔口裂腮,脸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麻点,牧子有点想吐,胃里风起云涌。王二麻满身酒气,东倒西歪的朝牧子走来,牧子尖叫一声,向墙角躲去,她拿起手边烛台砸向男子,欲跑,被男子拦住,拉回床上。牧子脸上挂着泪,放弃了反抗,手里拳头慢慢松开,一颗、两颗,湿了新单。可她分明听到心里呐喊的声音:“长生,长生,……长生啊,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关中的风啊,在山间像狼一样嘶吼。夜,静寂,雪飘飘洒洒,又堆起一截高度。

1972年,壬子年。

牧子在这一年生下一个女孩,起名瑶儿。也就在这一年,二麻死了。村里人都说她天生克夫相,她不语,只是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那支铮铮发亮的唢呐,思绪早已经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直到怀中的女儿突然爆发出的哭声才将她拉回现实。牧子心有傲气,不愿被村里人戳脊梁骨。七十年代正经历转变的国家,刚挺过动荡不安,来不及接受戾气。寡妇这一类人,自然被人嫌弃晦气。牧子望着窗外北去的路,抱着瑶儿,踏上回娘家的行程。

秦岭西起甘肃,东至淮阳,横亘于中国中部,东西绵延1500公里。

牧子硬是憋着一口气,一辆牛车,已袭棉袄,一床被,将母女二人运回了陕北。牧子想着,只有陕北,它山大烈性,容得下她们母女。

牧子看着熟悉的山水,一行清泪流下,“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啊!”她走到那个熟悉的刘家班的戏园子,里面早已杂草丛生,破败不堪,到处显露着一股萧瑟之气,路上有人经过,牧子走上前去。

“大姐,戏班子咋没啦?”

“别提了,几年前那挨千刀的红卫兵,彻底给抄啦!”

“那戏班子的人……?”

“听说那个俊俏后生去参军了,打仗的时候死了,说死之前还在念叨着什么牧子,嘿呀呀……那个班主就更惨了,文革时期,那老头子不开窍,死都要护着他那破箱子,那些心狠的红卫兵啊,就把他当作’牛鬼蛇神’给乱棍打死了。哎哟哟,这两爷子,都惨得很呐……”

牧子没有听清她后面说的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脑海中一直重复这那一段与长生的对话。

“你有遇到过一个英雄吗?”

“我有,他眼中尽是裂空之色,如藏万倾破碎的荒壤,他叫长生,他箍发瀑冠,横刺一支缨金木,往山里去,像一个英雄。”

牧子沉寂了,她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瑶儿身上,记不起长生,记不起王二麻,记不起刘金山,前世今生,她几乎全部忘却了,唯独忘不了那只被磨得发亮的唢呐,但她只字不提,将它压在箱底。

1997年,绥德黄土地艺术团赴荷兰参加国际民间艺术节演出,陕北唢呐名扬西欧,震惊中外。

有人找到牧子,希望她捐出那只唢呐,据说是为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出贡献。牧子不知道啥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她只知道,那是长生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几个月后,牧子找到那人,亲手将那支磨得有些发亮的唢呐交给他,上面有点锈迹,却依旧如初始般厚重。

悠长的唢呐声细细穿过村庄,哀怨,苍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如海潮落去,月明风清。牧子半眯着眼,小心擦拭着手中的唢呐,眼角一滴清凉的泪珠滑过脸颊,落到地上,溅出了花。

2007年5月20日,唢呐艺术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家国强大,有人保护它,它可安详。

匠活,传承,责任,隐忍,悲婉,一群唢呐,响彻陕北空旷的高原。红绸绸被褥毛驴驴驮,陕北腊月喜事多,在那沟沟坎坎,梁梁峁峁上,披红挂绿的马队出现了,喜喜乐乐的唢呐声弥漫在广袤的蓝天下,盘旋,游荡,直至云霄。

(撰文:吴林珊 编辑:周光强)